辰巳

亲爱的,把这种核心问题留给人类去吧

【团孟】昏昏旧日

Summary:在日复一日的祭旗坡,他们也曾度过无数个相似的下午。

———————


又是一日的暖阳,连续晴朗的天气让往日里的湿热团团蒸成了气,暖得连草尖都发着蔫。


耗到最后大家都变成了穷光蛋,清晨早起你来我往两炮三炮打完,暑气一发,随着树蝉开嗓,怒江东西两岸就一起趴窝了。有了上次祭旗坡死啦死啦抽风般的突发一炮,现在两边都默许不再联欢对骂和唱歌,也算是如他所愿的除了炮火就是沉默。


晌午无风,连空气都凝住,整个阵地都在昏昏欲睡,这样的下午实在太容易让人打盹。于是在都不开火的情况下,只有夏蝉独占鳖头。叫吧,叫吧,叫得越欢,眼皮越沉。


“不要睡,都……打起精神来!”阿译本想去拍一个快要头点地的新兵肩膀,结果身先士卒地打了个哈欠,赶紧拿手去捂,硬是把后半截憋了回去。


不辣抱怨:“么子鬼天气,小日本都要得睡呢!”


蛇屁股是第二个打哈欠的:“小日本有王八壳子可以住,我们只能头扎在土里屁股朝着天啦。”


丧门星起哄,他点头表示同意。克虏伯不在,他大概跟他的炮一起呆在某个洞里等着吃饭,他的炮打完了,他可以比任何人都心安理得地等着吃饭。


迷龙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真躺下的,一边犯困一边安排给豆饼更多的活计,他要豆饼巡逻,而后者不知道怎么样算巡逻,所以在交通壕里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趴在地上又累又困眼皮直打架。


迷龙打着哈欠拿脚去踹他,“起来巡逻,我整死你。”没人跟他搭腔,因为他的困倦没有半点威胁,也因为所有人都在半死不活。


然而这里永远都有一个不可忽视又精力旺盛的家伙。顶着飞扬土块的车还没停稳,死啦死啦就比狗肉先窜了下来,像一道风一样刮进阵地,顺便用自己的巴掌跟任何一个经过的人脸上打招呼。


“完啦!完啦!完球啦!”他大叫着,像上过了头的发条响鼓,每叫一声“完啦”都要送出去一个大耳刮子,新兵被他敲得蹭楞一下蜷缩又立马慌不择路地绷直,不辣们早就学会把钢盔扣在脸上,但仍然挨了一脚,坑里的老兵油子们骂成一片。


“你个王八犊子玩意儿,净瞎吵吵!”迷龙躺着,所以没挨嘴巴子,硬是被死啦死啦踩过去的,但就算这样他也没起来。


只有阿译愿意吃他这套骗术,摇摇晃晃地捂着发肿的脸认真询问:“团座,发生什么事了?”可没人搭理他。


让人脸肿的罪魁祸首得意得直哼哼,摇头晃脑往阵地上扫了一遍,然后拧起眉毛,“怎么缺了个人?”他皱起鼻子,像极了狗肉,“孟烦了呢?”


得到一群千奇百怪夹杂着幸灾乐祸的回答:“去当逃兵啦。”“烦啦在蹲茅坑呢。”“怒江里游泳呢。”“死啦!”“睡觉去啦!”


像开启了什么开关一样得到了人渣们一呼百应。“天杀的烦啦去睡觉啦!”“美得很!”“没道义啊,真的没道义。”


最后还是坐在旁边始终没搭腔的兽医轻声跟了一句,“他跟麦师傅一起研究那个什么图啊纸啊去了。”


郝老头一向比炮灰们多了那么半分可信,那家伙得到了他要的答案,拧身走开之前还不忘叫一句,“林副团长!”


阿译如蒙大赦:“在!”


死啦死啦拿下巴点着战壕里的人渣:“都别睡,一个都别想睡!”


“是!”阿译的惊喜,庄重和委屈同时在他脸上争夺第一的位置,慌不择路之下朝着死啦死啦的背影敬礼。可人渣们照样嘻嘻哈哈,谁会听阿译的呢?直到狗肉窜进战壕。


背着炮灰们的大骂哀嚎声和狗肉的咆哮,死啦死啦掀开麦师傅帐篷的帘子,那个总是在玩笑中保持一脸严肃的美国人背对着他坐在桌子旁边写写画画,好像后脑勺生了眼。


“你那个该死的翻译不在这里,”麦师傅说,他转过身来正襟危坐地面对一脸猥琐样的死啦死啦,“他把本来属于你们的工作扔给我来做,跟我打赌我忍受不了属于你们的错误的标注方式。太潦草,和你现在一样。”


死啦死啦瞅了一眼桌子上的地图:“哦哦。”


“高超的指挥思想和低劣的军事技术,把泥巴裹在身上抵挡子弹。”


死啦死啦咧开嘴:“抱歉啦,麦师傅。人在紧急关头想到的总是最土的法子,渴了好几天的人在下雨的时候也会张嘴去接,就算是烂泥糊成的墙还是得住人,不过幸亏请来了你们嘛。”


麦师傅不吃这一套,他看起来也不想和死啦死啦说话,“没有用的恭维。但是麦师傅打赌输了,错误的地图放在桌子上,你要找的人把我和这些扔在一起就走了。我没办法看着它再继续潦草下去,所以麦师傅现在工作。”


死啦死啦用手挠了挠脑袋,可他脑袋上是个钢盔,所以他用手挠了挠钢盔,转身出去。从西岸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师部和祭旗坡之间来回穿梭,虞啸卿也曾婉言相留,他向后瞅了瞅站在自己身后低头玩着自己手指头的瘸子,然后继续装傻,于是虞啸卿不再劝。死啦死啦没了横澜山,但是还有祭旗坡,可这就像说没了杂粮饭,但是还可以啃树皮一样,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根本用不着费心去找,他的副官即使藏起来也不会离他很远。死啦死啦还没踏进树林,就瞅见了树下缩成一团的土黄,他放轻了脚步,悄眯着从后面摸过去。


死啦死啦总是习惯于让他的副官三米之内,也习惯于身后总追着一个瘸也瘸不上来的尾巴。他不停地受人追随,命令人追随,直到对方气的跳脚开始骂他。而他的副官也总是吵着要走,要单带一个连队,要再也看不到他,要再也没有三米之内,可真当他要躲要藏,死啦死啦却往往只需要转过身就能找到他。因为即使没有三米之内,孟烦了也仍然把自己缩在一个能让他的团长一眼望见的地方。


孟烦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树荫里,将头靠在树干上,闭着眼,伴随着很浅的呼吸。死啦死啦在他身后站定,他无数次将目光掠过他的副官,看他怨天尤人,观察他露出口中尖锐的毒牙,却很少有机会去观察一个温顺安静的孟烦了。


他时常觉得他的副官实在太瘦,瘦得让人心慌,拖着条瘸腿把自己混迹在一群把自己当虱子,只要有血就能滋生的散兵溃勇中,像根麻杆一样叛逆地戳在那里,让人担心任何人一个稍微使点力气的剐蹭都能把他撅折了。他伶牙俐齿,尖酸刻薄,自己的瘸腿都是可以拿来当做攻击他人的武器,直到所有人知道他的缺陷绝非惹人同情的筹码,而是恶意的刀刃。




那是一个不安的熟睡姿势,孟烦了把手臂垫在胸前,缩起双腿,似乎在尽量让自己占据一个更小的空间。死啦死啦回忆起彼时随父母走过北平,在小巷斑驳的墙头见过慵懒晒着阳光的猫,它们将四肢摊开趴卧在墙上,轻甩着尾巴尖儿,用一种不耐烦又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他。这样的联想让他觉得有意思,如果没有战争,孟烦了没有参军,他相信他的副官会露出和那只猫同样的眼神。


太阳光挤过树叶时就被咬得散碎,只勉强在孟烦了脸上撒下一两点光亮。他很安静,一时不停的刻薄让他很少像这样安静。他身上的衣服和人渣们一样破烂,但却永远都十分妥帖,他从一开始就记得收拾自己,收拾渣子们不要的零碎的恐惧和期望,带着愤世嫉俗的疲惫,却仍然试图在污泥中挣出一个人样。当有半点亮堂能让人凝神去看的时候,会发现一个放松的孟烦了脸上并不像他清醒时那般写满了愤怒和绝望。


午后的阳光过于柔和了,这样的静谧让死啦死啦心怀侥幸,而他团成一小团的副官看上去又那么让人想要伸手去呼噜一把,因此他便伸出手去,在半路的时候发觉手底下人眼皮动了动,于是一个亲昵的抚摸顺理成章地化作了拍向他后颈的一掌。


“别装啦,我看到你眼皮都动啦。”


孟烦了忿忿睁开眼:“您是拿鼻子闻出来的吧,隔老远都知道我装睡。”


死啦死啦看着他:“你睡不着。”


按理说他们昨天又在南天门脚下怒江岸边扑腾一晚,折腾让人疼痛也让人疲惫,可孟烦了眼睛从昨晚睁到天明,又从天明睁到下午。他睡不着,任谁见识过南天门的恐惧之后都睡不着,他们如碎草般紧紧抠住泥泞的浮土,趴在地上听着这座山在不断孕育出新的罪证。


孟烦了想要下意识地反唇相讥,可他嗓子发干,便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居高临下的团长。


“偷懒不做工,来到这里乱拱,你当这真能拱出一个属于你的猪窝?”


孟烦了哼哼着:“猪有猪食,我们连猪食都没得吃。”


“有人饭不吃,非要吃猪食。”死啦死啦捡了一手石子儿去丢他的后背。“兽医老了牙口不好,你还偏往人家碗里扣,人家跟我告状啦,他每天要吃两份饭。”


孟烦了不回头:“……你懂什么呀,那是给他伤员的。”


石子儿飞过去:“我们没有伤员。“


“那就分给别人……”


石子儿飞过去:“给谁呀,给谁不是吃这个。”


“那就别吃啦!”


石子儿又飞过去:“浪费粮食,该罚。”


“……你妈拉个巴子。”


死啦死啦还在专注地往他身上扔石子儿:“吃惯了杂粮饭,就不去想肉吃,不去想肉吃,就不怕吃杂粮饭。良心都被狗吃了,错啦,你们的良心连狗都不吃。你们太难又太轻松,都不想事,所以就把寻死觅活的事都交给我来扛。”


孟烦了被石头砸的火冒,“吃吃吃!照这么吃下去就没人会饿了,因为人都死啦!”他愤怒地翻过身来却正被一个重物砸中脑袋,抓起刚要往回扔又停下,松开手,一个罐头掉进他怀里。他抬起头用一种介乎于诧异和责备之间的眼神,明晃晃的似乎在问“你也受够了? ”


“ 从师部顺回来的,就这么一个,没啦!”死啦死啦呲着牙,“照你这么挑,全团人都要玩完。”


“是,小太爷这不是还得保着这条烂命好为您死在对面岸上。”


又是一颗石头砸上来,孟烦了已经学会了戴上钢盔。他嘴里“唉唉”着,因为死啦死啦拿鞋尖搡他,“往里挪挪。”然后他也坐下来,学着孟烦了一样闭上眼,把脑袋搁树干上。


旁边有小声嘟囔,“……刚才还说是猪窝,得嘞,这回窝里又来了头新猪。”


死啦死啦没睁眼,抬手拿枪托砸了一下孟烦了的钢盔,“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视与日寇同谋。”


孟烦了有点悻悻:“你昨天也没合眼吧,折腾完我就去师部折腾那帮精锐,回回都是一大早没亮就去,我估计现在那帮人看到你这张脸都犯困。”


“国难当头,岂能睡觉啊。”他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别贫,我知道你连着几宿都没睡,因为我也没睡,我知道这种感觉让你觉得自己特别清醒,身体发沉,但精神兴奋。但其实就是回光返照的蹦哒,你说的,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都以为你早死啦!”


死啦死啦答非所问:“所以才要吃饭啊。”


“我没说吃饭!我说你,说你!”


“我也要吃饭啊。”死啦死啦睁开眼睛瞪他一眼。


孟烦了举着罐头欲砸的手不得不放下来,气得咬牙:“……今晚什么时候去。”


“今天我们不去。”他不管孟烦了脸上作何表情,“对,今晚不去啦,今晚我们休息,我们喝水吃饭睡觉。人的精力有限,命也只有一回,自己要是还做不了主就没机会做主了。”他把罐头塞回孟烦了怀里,“吃吧吃吧。”


没人吃,因为不是饿,也不是挑食,心里事装了太多就挤到了胃里,他们说要睡要吃,可谁也没睡,谁也没吃。他和他的团长一起靠在树下,死啦死啦闭着眼睛,孟烦了在细数地下阳光投射的光点。




过了一会,他数到三百七十七,还没到一千,旁边的家伙又出声,这次他声音很小,像是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孟烦了从来没见过他抱怨和自言自语,“……碎啦,要碎啦!”


“什么要碎了?”孟烦了问。


“你要碎啦。”


“扯淡,小太爷瓷实着呢。”


“那我要碎啦。”


“扯淡,谁碎了你都不会碎。”


死啦死啦咧了咧嘴。


孟烦了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不要碎。”


死啦死啦不说话了,两个人便一起瞪着被树枝树叶剿成碎片的阳光。静谧良久,他的肩膀一沉,扭头去看,孟烦了又变回了像刚才那么安静。





在很久以后,当时光不再眷顾,当死啦死啦被关进那间乌漆麻黑的盒子里夺走了阳光的时候,他没去想过自己在受勋仪式上的荒唐,没想过即将等来的审讯结果,也没去想过唐基虞啸卿该怎么应对上峰,但他无数次想过这个下午,以及无数个与其相似的下午。


那时在他身边睡着的人的呼吸一次一次地告诉他,“要活着,求你了,不要碎,要活着。”







评论(26)

热度(265)

  1. 共2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