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巳

亲爱的,把这种核心问题留给人类去吧

【团孟】逃离

Summary:在孟烦了收到家书之后,他的团长多少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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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滇边,就要做好被夜间的霜露打湿裤脚的准备。到了晚上林子里就会抻出一股湿气,湿到我们身上心里全都沤霉反潮。湿气让我们发痒,但让我们发痒的不仅仅是湿气。


我沿着交通壕一路摸过来,沿路看到把自己绷成一块板砖的新兵,在对枪感到恐惧之后他们开始对枪感到好奇,这是个固定的规律,吓不死你的东西会让你忍不住凑上去。自从日军被我们放进了林子,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地抱着他们认为最能保命的武器,哪怕当遇到敌人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更倾向于抡起枪去砸而不是拉枪栓和扣扳机。


我们团长今晚又跑去捧军需官的臭脚,换来横澜山看不上的几个不值钱零碎。死啦死啦说,阿谀奉承不需要带上我的嘴,我也乐得清闲不用去跟那群枪杆子狂教徒死磕。


我溜进那个阵地上最能入眼的防炮洞,做死啦死啦所谓的副官能得到的好处屈指可数,从最开始禅达半死不活的收容站,启程前往让我们有个理由壮怀激烈的缅甸,然后在南天门被化整为零撕成碎片。我这么想着,能把几条命拖到现在,怎么着我也值得起一个晚上的安稳睡眠。


闭上眼,困意来得很快,我们现在被某个上窜下跳的疯子训练得能够在高度紧张中进入极浅的睡眠,这样的睡眠能保证我们继续活下去,也能让我们在听到丛林中异响后瞬间抓起枪跳起来。


昏昏沉沉间我发觉防炮洞里好像突然变得烘热,有什么东西在推我,我伸开手随便呼噜了一把,摸了一手硬茬的狗毛,于是一把推开。天气越闷,狗肉越喜欢挤进我们中间,好像它的天性就是为了让我们不痛快。


土层在振动,正常事,我们的土拨鼠只要还醒着就一刻不停修整我们的窝,好像这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也是他们当前唯一能做的事。可不断有土渣子掉在我脸上,尘土扑上我的鼻子,沙子进了我的嘴,我实在忍无可忍,于是睁开眼。


视线落进一片阴影,我瞅见我们的完犊子团长。他眼睛直勾勾,悬在我脸上的那只手上抓了一把土沙,满脸都是欠揍的涎笑。他离我的脸太近,几乎要贴到一起。我瞪着他,在那个僵持的瞬间他也瞪着我,我看他眼睛里折射的光亮仿佛两丛鬼火。


看清那两团鬼火之后我反应变得极快,蹭楞一下把自己弹起来,接着就抬脚去踹。但他反应更快,我刚一动他就卡住了我的肩膀,扣着脖子把我猛地压在床上,他的力道和床的坚硬都足矣让我被撞的眼冒金星。


“想吓活鬼啊!”他呲着牙恶人先告状。


“你就是活鬼!”我咬牙切齿,挣扎着踹他的腿。我方才原以为他是狗肉,因为他正像一只吐着舌头喘气的大狗一样快乐地冒着热气,这种快乐让我下意识胆颤。


“好消息。”他挨了我一脚仍然没松劲——那是条瘸腿。


我恨恨地:“自打跟了您,什么消息跟这个比不是好消息?”


“好消息好消息。”他继续了自己的不要脸,刚刚只是单把我按在床上,现在他半拉身子都压上来,屈起条腿顶上我的后腰,嘴上却正式得好像我们上了谈判桌。“我们要有炮啦。”


我被他锢得难受,胳膊又被压在身子底下,腿也被他顶在床沿,他看起来是要把我整个儿包个饺子,“炮你大爷——松手!”我啃了一嘴被褥里的土渣子。“除了克虏伯天天盼着您给他娶一老婆还有谁稀罕那种破烂啦,省省您那点操着不该操事的心吧,骗来门炮虞啸卿就能正眼看你啦?”


他看起来竟然颇为得瑟,“谁说我为虞啸卿了。”他一松手我就立马收回了腿,然后缩到离他最远的床角去了。死啦死啦就顺势坐在那,看我揉着捏着刚刚被他又掐又压的肩膀,上下打量着我。


我有点 愤愤:“是,是,为了您的艰苦大义。那您大半夜折腾我干什么劲?”


“我看你睡得挺安稳的。”他诚恳地说。


“去他妈的安稳。”我也报以同样的诚恳。


然后他往我这边腻过来,像只苍蝇一样凑到我耳边嗡嗡,“烦啦,烦啦烦啦,”我皱着眉想推开他,但他仍然锲而不舍地粘上,拿胳膊圈住我脖子。


“您搁这儿捣膏药呢?”我让自己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嫌弃。


他嘿嘿乐,“确有其事,烦啦,你有病,得治。”


“小太爷可没病。”


“没病那就是转性啦?听说阿译都想要跟你拜把子啦。”


“跟您比,阿译最近确实是更顺眼多了。”


“少嘴贫,你夸人的时候比损人的时候更像个恶人。”死啦死啦粘在我身上,毫无自觉地伸手在我身上乱呼噜,嘴里念念叨叨,“看看看看,都瘦啦,缺吃少穿那会也没见你这么瘦啊。”


“谁像您,狗肉吃什么您都能跟着啃一口。不是,您到底想说什么呀?”我受不了他对我忽然间的关注,不同于雷宝儿看见糖或者兵痞们看见肉罐头,他看我的眼神好像看到一挺卡壳的马克沁或者一门生锈的德式战防炮,这让我不由得感觉到脊背燃起一团火。


“怎么啦,我就不能关心自己的兵啦?”他一脸我所不信的正气,这种理直气壮出现在任何人脸上都比他更可信。“心思太重,一肚坏水,上回蔫着要把我整晕扛回中国,这次该不会把我捆成粽子到师部去负荆请罪吧。”


我本来想给他一脚,但想想我跟他的武力差距,还是忍了他的上下其手,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有颗思虑过多的脑袋,他有个思虑过多的副官,但我本以为现在这个发疯一样把自己当成牧羊犬、把我们当成羊还试图把我们训成狼的家伙不会有什么时间精力去关注一个瘸子最近都在干什么,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是他极在意的一个麻烦。


他看似亲昵地揽着我:“做事就要做事,堵在心里没亮堂的,该拿出来晒晒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阿译每天都在犯浑,但好在每天他犯的都是不同的浑。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也已经做得很好啦。”


我张了张嘴,到喉咙口的无数恶毒的句子都被我重新咽下去,一种久违的、甚至于让我感到惊奇的名为“愧疚”的情绪在一瞬间占据了我的心脏。可如果我什么都不说,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谁要跟你说阿译了。”我的反驳肯定是太过无力。因为死啦死啦突然不说话了,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直到盯到我心里发毛。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当他闭嘴的时候,我更希望他说话。


“…怎,怎么了,你干嘛?”


他毫无征兆地向我倒过来,手扳住我的脑袋让我没法动弹。他身上比狗肉还要烘热,我试图推他的时候感觉到了他跳动的心脏,我惊讶于它的跃动以及死啦死啦的疲惫,好像他刚刚去爬了三个南天门。


“我累啦……”他把脑袋埋进我脖颈,上手揽着我的肩膀用一种怎么看也不会觉得舒适的姿势贴过来。他声音很沉闷,潮湿的气息扫在我脖子上,让我想要给他一脚,却又贪恋起这点温暖来。


“我累啦,所以我们不说阿译,也不说你。”


“我又哪惹到你啦,心力交瘁的狗肉。你不就是想让我夸你吗,一门别人不要的战防炮,喂我吃沙子也要把我弄醒,全身上下也没两斤肉还非得放到秤上去称称,仨瓜俩枣找出个不那么裂的就能当门面使啦,我讲究虚往实归的团座。”


他一点都不生气,但也没放开我,“是没两斤肉,但我看你就先把自个儿饿死啦,犯不着对方动手先抹了脖子,可别让虞啸卿瞧见,不然没准还会击节赞叹,不在我军虚领空饷,该赏!然后呼啦嚓给你弄一最好的石碑。”


他在损我,我有点气结,但我不想跟他吵起来,一来是因为我没他阴损,二来是因为我现在对我的团长突然升腾起一丝怜悯般的愧疚。可他尤其喜欢逼出我的无力。正如现在,他更喜欢直接对着我的脑袋说话,好像这样就能避免我那张刻薄的嘴。


“烦啦,两天前你还觉得自己是最该活的人,但现在我看你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弄死。你是突然想通了觉得自己不该整天满嘴犯贱,还是想施个苦肉计从我这磨点东西出去,迷龙从我这磨走一套房子是因为他懂黑市生意,你又想给我点啥呢?”


“呸,你有啥值得我要的,再说了我要你能给我吗?”我哼哼着,“小太爷身上精光光,浑身上下掏不出半个子儿,等着以后肉涨价拖我去充数吧!”


他贱兮兮地乐,因为他今天着实快乐。“赌啦!你把你的二两肉卖给我,你要啥都行,除了自由。”


“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我嘴里很干,但仍然做了个啐的动作。


“烦啦,你心里不舒坦。”


“谁心里能舒坦?”我觉得后背上那点火正在往上窜。


但是死啦死啦这次没反驳,他又看了我一会儿,这回在我感到发毛之前他闭上眼打了个哈欠。“睡觉。”


“干嘛呀!”我被他弄的不明不白又有点恼火。


“睡觉啊,我说睡觉。”他不管我的挣扎——反正按住我就像一只恶犬按住一只野猫那么简单,自顾自地拽着我倒下去。


我被迫跟我的团长挤在同一张床上,死啦死啦压在我身上的手没怎么用力,但我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去挣开他。夜里逐渐寂静下来,我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看着他毛茬的后脖颈子,我看不到一个人,我只看到一条巨大的狗肉,一跑一跳一吼一动都冒着热气,带着无限的精力和愤怒,不惜任何代价扒拉着他想要的东西,抖落一地的快乐和虱子。


他向我展示他的快乐,正如他展示我们破损不堪的希望,他看我像看一团湿透的破布,于是他千方百计地想把我弄干。可如果我是从内向外发霉湿透,他的热度又怎么能打败祭旗坡上的天气。


我闭上眼睛,在潮湿阴冷的滇边,躺在身边的我的团长是我能够触到和抓住的唯一的温度,我有点贪恋,因为我马上就要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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